前两天，有一位名叫司原逐冀的艺术家在微博上晒出了一组他与父亲遗骸的裸体照片，声称这是对父亲早逝的遗憾表达的纪念，也是一次公开的行为艺术。
“艺术”二字由他自己的口说出，舆论顿时哗然。
很多人表示在他的这组照片里看不到任何美感，找不到一丝艺术的痕迹。这一行为本身除了挑战人们的认知尺度和道德观念，也很难解释出更多意义。
所以，这不过是一次以艺术之名的哗众取宠，即便真是行为艺术，也应该有艺术的尺度和边界。
那么，就借着这个话题，聊一聊艺术的尺度与边界。
首先需要表明的一点是，作为一个看过各种各样电影的人，司原逐冀的照片至少远远不到挑战我的认知尺度的地步。
在帕索里尼、波兰斯基、园子温和拉斯·冯·提尔等众多导演的电影里，所呈现的人物、画面和世界观要比司原逐冀晒出的这几张“变态”、“扭曲”得多。
导演园子温
他的这组照片的确谈不上什么美感，但也远不至于让人产生生理不适。如果我们认可这是一种艺术，这也很可能是一种并不高级的艺术。
当然生活不是电影，在生活里，任何一个人挖出亲人的遗骨已经是大逆不道的事情，如果还要与之合影，自然会遭到口诛笔伐。而人们口诛笔伐的动因，也不是艺术的美感和价值，而多半是出于道德和传统观念使然。
但是，我刚刚所说的这些导演的某些作品，显然也“不那么道德”。
帕索里尼的《索多玛120天》可谓“臭名昭著”，这部电影从头至尾都在描写法西斯建立的萨罗共和国里一系列突破人们道德尺度的恶行——淫乱、虐待、吞食粪便等等行为，无论在任何适合都远远超出了我们日常生活的想象和认知。
《索多玛120天》剧照
园子温在《神秘马戏团》和《冰冷热带鱼》等大量作品里都一再表现乱伦和肢解式的虐杀，其尺度之大，在电影史上也算是罕见。
《冰冷热带鱼》海报
他的剧中人物在进行肢解的时候尤其令人印象深刻，往往并不是因为他们出于不易被发现的动因必须这么做，而是因为他们享受这么做。
更近的一个例子当然是冯·提尔的《此房是我造》。
《此房是我造》海报
马特·狄龙饰演的连环杀人犯，已经不是在享受杀人，而是把杀人视为一次又一次不同的行为艺术，他从最初的因为冲动而偶然杀人，到在杀人中不断寻获新的快感，直到最后在脑海中与死神展开对话，才发现他苦苦追求的艺术，在死神面前，依然不值一提。
马特·狄龙《此房是我造》剧照
这也不是冯·提尔的电影第一次让人感到不适，在此之前，他的《反基督者》和《女性瘾者》，都透露出一股反神反社会的气质。
这样的例子可以无休止地罗列下去。无论你接受与否，电影史上都出现了大量突破和挑战人们认知尺度的电影。而这其中有相当一部分（比如之前提及的这几部），都已经被公认为是艺术电影中珍贵的一份子。
《女性瘾者》剧照
另一部最近涌现的旨在探究艺术本质的电影，是曾拍过《窃听风暴》的导演弗洛里安·亨克尔·冯·多纳斯马克的《无主之作》。这部口碑不俗的电影的主人公的原型，是当代德国颇有名望的艺术家格哈德·里希特。
影片的前半部分俨然是在拍一出像《窃听风暴》那样的反思历史的政治片，但是在后半部却画风一转，变成了一部专注探讨艺术创作的传记片。那些曾经在主人公生命里留下深刻烙印的纳粹和东德的种种历史伤痕，最后仿佛都在艺术绽放的时刻变得荡然无存。
《无主之作》剧照
片中的一个核心观点是，艺术应该是向每个人的内心深处挖掘追问的，是追求自由和真实的，是超越于历史和政治之上的。
在我看来，电影，以及所有的艺术，都理当如此。
如果你仔细回忆，很可能会发现，大部分的好电影，都是在某种程度上挑战我们的常识和既有认知的。只不过手法有时候明显，有时候隐晦。
伯格曼总是在质疑上帝，布努埃尔甚至不时嘲讽上帝；伍迪·艾伦总是在谈论性欲，费里尼直接把性欲拍成影像；《感官世界》和《色，戒》毫无疑问都突破了东方传统下的道德；《精神病患者》和《搏击俱乐部》也在各自的时代超越了我们对正常人的认知。
《搏击俱乐部》剧照
我们的常识和认知只有在这样反复的突破、敲打和讨论之后，才能变得清晰和笃定，才有更迭与进步。
另一个基本的常识是，我们的道德尺度和规则，从来不是一成不变的。一百年前不道德的事情，在今天可能在每个人眼中都理所当然；半个世纪前不合法的事情，也很可能在今日今日得到法律的准允。
就好比几十年前的人们还把同性恋视为某种变态，但是今天在许多国家同性婚姻都已得到法律的认可。几十年前在电影里呈现裸体被视为猥亵和淫秽，但在今天的电影里，早已司空见惯。
《色，戒》剧照
如果我们严格地用半个世纪前的道德标准为电影划清尺度的界限，那么我们不但会失去帕索里尼、园子温和冯·提尔，我们还将失去库布里克、安东尼奥尼和李安。
所以，在艺术这件事上，我们可能真的无法为之设定一个界限和标准，去认为的厘定哪些是合乎伦理与道德的，哪些又超出了这个范畴。
导演拉斯·冯·提尔
一个艺术家在创作他的作品时，不论其内容多么挑战公众的认知，只要他没有真的伤害他人的财产和生命，那么就不应该被禁止。
他可以被讨论，被批评，甚至被谴责，但不应该被法律和权力所禁止。因为没有人能事先估量他的这种突破与挑战，会不会成为界定尺度的新的准则。这个判断，我们只能交给时间去完成。
如果一种艺术仅仅只是挑战了人们的认知与道德，那么用不了太久的时间，它就会在短暂的喧哗过后被人遗忘。这种遗忘的效果，也远远强于认为的扼杀和禁止。
《反基督者》剧照
这句话反过来说也同样成立，如果一种艺术因为挑战了人们的认知与道德而遭到禁止，但其本身让人看到了更深层的价值与光芒，那么这种禁止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人们总会有渠道接触它。
这样的例子，在电影这个领域，我们最熟悉不过的，可能就是审查。从来没有哪部电影因为被禁，而真正离开过公众的视野，它们只不过是转入地下了而已。
所以，无论我们讨论的是高级或是拙劣的艺术，最好都给它多一点自由和宽容，少一点人为的限制与边界。
让拙劣的被遗忘，让高级的被留存，并珍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