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秦婉
电影创作者，在创作过程中，经常需要把自己完完全全投入到其中，不断暴露自己内心最私密的记忆、感受和心理，甚至是揭开自己的伤疤。
某种程度上来说，这是一件很勇敢很伟大的事。通过磋磨自己甚至摧残自己的方式，去完成带给他人的共鸣。
许多经典电影，都是作者从自身出发打造的。
对于未经过电影专业训练的影迷大鹏而言，从短视频到情景网剧，再到创作电影，这个摸索的过程，需要强大的信念，以及内心的直感。
他执导的第三部长片电影《吉祥如意》，在疫情后的上海电影节首映，获得现场观众高度赞美。
介绍影片创作过程时，大鹏落泪了，制片人陈祉希持续哽咽。
主演刘陆则说，这是自己最难忘的表演经历，太扎心了。
30%上座率的要求，使得观众人数并不多，但极高的口碑还是传了出来。
可惜今年金爵奖并不进行评奖，不然该片应该会有所斩获。
许多人会纳闷，这说的是那个“煎饼侠”大鹏吗？
他的电影可以入围上影节金爵奖，并与其他各国的文艺片作者同场竞技？
好在之前，金马奖已经把最佳创作短片颁给了大鹏执导的《吉祥》，也就是《吉祥如意》的上半部分。
令人期待，这个总是在台前乐呵呵的喜剧人，拍起真正的现实题材，会是怎样一个水准。
想拍一场天意，却无法尽如人意
早在2016年，大鹏还未开拍第二部电影《缝纫机乐队》时，他便有了关于《吉祥如意》的创意。
《缝纫机乐队》需要一段时间，来建造那个标志性的大吉他雕塑。大鹏需要等待，于是回到了家乡集安，回到了姥姥家所在的农村。
大鹏从小是跟着姥姥生活的，当他回到这里，看到门上贴着各个时期家人的合影，回忆涌上心头，于是想拍一个回家过年的电影《姥姥》。
或许是出于一种电影直觉，他确立了一个1+1的套层结构，先让职业演员与家人一起演出，呈现一部伪纪录片，再呈现拍摄这部伪纪录片的过程。
这个构思似乎还早于日本影片《摄影机不要停》的首映时间（2017年11月）。
《摄影机不要停》
他找来女演员刘陆扮演自己，对她说：“这部电影没有剧本，也没有计划要拍什么，只是希望你能跟我去，一起拍一场‘天意’。”
结果没想到，天意，却并不如人意。
原初的构思，是让刘陆饰演一个从大城市回到农村的女孩，和姥姥形成两代女性价值观的碰撞。
为此，刘陆还进村体验生活，和姥姥相处了一段时光。
刘陆
而大鹏构思好一切之后，打算先去筹备《缝纫机乐队》。
离开村子前，他和姥姥被围上的人群冲散，都没来得及好好道别，便被急匆匆地送上了车。
没想到，这竟然是和姥姥的最后一面。
筹备《缝纫机乐队》时，姥姥意外摔跤入院，不省人事。
大鹏在伤痛之余，决定继续影片计划，“既然是一场天意，那就继续拍吧。”
他把镜头转向了三舅王吉祥。
王吉祥
王吉祥中年离婚，女儿判给了前妻，自己又因病脑部受损，智力停留在了孩童时期，一直在姥姥的照顾之下生活。
姥姥病倒后，王家兄弟妹四人该如何照顾王吉祥，成了家中的重要议题。
原定饰演大鹏身份的刘陆，改为饰演十年未归家的三舅女儿王庆丽，这样才能更好的与主人公产生情感联系。
然而意外不断来袭，最令大鹏崩溃的是，姥姥在拍摄过程中猝然离世。
冥冥之中，姥姥用自己的生命，给外孙的这部作品一个更完满的结果。
姥姥离世后，三舅的归属问题，成为短片《吉祥》的一个主要矛盾，他究竟该归那个久不出现的女儿奉养，还是兄弟妹四人一同照顾？
众人虽然都有善意，但难免各怀心思。
年夜饭上，全家人为此你一言我一语地吵了起来。这场自然生发的争吵，带来了天然的戏剧点，令短片有了高潮。
三舅一个人默默走在雪地，他对母亲离世和众人安排有何反应，没有人知道。
《吉祥》反映的是一种非常中国化的生存状态，除了外来者王庆丽由刘陆饰演之外，大鹏的家人都在呈现自己，过着真实的生活，任镜头捕捉。
这种真到极致的内容，令人无法回避。
家庭观念、养老问题，隐隐质询的社会福利问题，都在本片中涉及。
《吉祥》结束后，在《如意》部分，我们发现了现实中的另一个意外。
在北京打拼久无音讯的王庆丽本人突然回来了。
刘陆饰演王庆丽，主要依据大鹏和其他家人给出的描述，但原型的骤然出现，令她无法在短时间内达到对角色新的理解，她的情感也一次次受到冲击。
在监视器前的大鹏，则为亲人故去、家人矛盾、以及自己的创作，而频频落泪。
在拍摄过程中他甚至也在自责，是不是因为自己要拍这个戏，姥姥才会出事。
《吉祥如意》全片的结尾，是一段08年大鹏拍摄的DV家庭录像，里面拍到了姥姥和三舅。
大鹏说，看到这段素材，自己突然发现，这可能就是一切的起点。
B机还没关？嘘！
让家人在电影当中呈现真实的自己，发生一系列真实的事件，甚至连家人的死亡也成了作品中重要的情节点和情绪着力点。
这样一种带有实验探索性的创作方式，无疑也要以扒开自己和家人的伤口作为代价。
在观看这部影片的过程中，创作伦理问题一定会占据观众的脑海。
如果是你，还拍不拍得下去？
你该如何面对这些素材，如何面对自己的家庭人格和创作需要，未来成片出炉如何面对自己的家人？
就比如上面那场年夜饭，是否要对观众和盘托出，暴露家人的负面状态？
《如意》中，在吵架发生后，大鹏及时停止了拍摄，让剧组人员全部撤出房间，并找人劝架以免扩大矛盾态势。
而在另一个房间，刚刚演出完毕的刘陆，被大鹏家人真实的情绪激发，难以出戏，蒙头哭泣。
一旁的王庆丽则似乎只是在平静地刷着手机，只是怕这场矛盾当作一种演绎。
一个剧组人员的声音响起，似乎在轻声提醒，“B机（指拍摄《如意》部分的一台机器）没关”，这时立刻传来一个迅速的“嘘”声。
镜头继续对着两个女人，伴随着刚才的示意，产生一种窥探效应。
在这一刻，大鹏挑战了观众，也挑战了自己，对于上面的创作伦理问题，他的答案似乎也明晰了。
保密拍摄，艰难剪辑
从2017年拍摄完成《吉祥》，到《吉祥》经历金马获奖、北影节放映，大鹏剧组仍在秘密进行着《如意》后续部分的创作。
甚至连《吉祥》在电影资料馆放映时，主持人沙丹和现场观众，都被拍进了电影当中。
沙丹后来告诉我们，当时完全不知道这个计划，但也发现了大鹏团队在拍摄一些素材，没想到他会把现场交流的部分直接放进去。
“我觉得他可以再来资料馆放映一次，然后他再拍一版，再套进去，来一个无穷匮，那真是实验电影了。”
而大鹏说，剧组从一开始就签了保密协议，不能向外界透露这个拍摄形式。“《吉祥》获奖后，很多人问长片会做成什么样，其实当时还没拍完。我们不是《大佛》和《大佛普拉斯》那样的关系。”
素材是有了，80小时，但大鹏迟迟无法进行剪辑，因为每一次打开素材，记忆就会飘回那个冬天，让他想起失去姥姥的过程。
而制片人陈祉希也不敢催他，怕揭开他的伤口。
到了今年，由于疫情，大鹏又有了机会再度与这些素材相处，终于在拍摄过去四个春节之后，将《吉祥如意》制作完成。
在7月16日，也就是国家电影局宣布影院可复工的那天，他拿到了龙标。
“未来如果我有幸，可能还有机会拍电影，但这部电影的经历是不可能复制的。”
天意不如人意，却成全了作品
现实主义的作品贵在真实，而这部电影的真实是拿命换来的。
姥姥的离世，三舅的归宿，均是天意。
天意，不如人意，却成全了作品。
在第一层叙事中，大鹏需要将以往的一切经验暂时抛下，深深埋入生活本身，暴露自己和家人的私密现实空间。
而在第二层叙事中，大鹏将私密现实空间背后的作者属性，也完全揭示出来，不仅考验自己，也在考验观众评判的视角。
在这个过程中，王庆丽本人的形象又极易成为观众质疑的对象。而这样的质疑真的公平吗？
这就需要观众对生活有更平等更多元的审视，既能共情，又有理性剖析。
同时，也需要观众接受创作者的立场，抽离出一套影像观和表达观。
除了情感丰沛、设计精妙之外，大鹏的导演技术也有了长足进步，基于现实题材，拍摄手法相当自如。
或许在《吉祥》中伪纪录片的采访部分还有些习作之感，但加上《如意》后，创作本身被抽离出来，令整部影片带来一种新鲜的体验。
人们不仅能在观影时，思念家乡亲人，想起似曾相识的聚首场面，生老病死的各方姿态，思考城市与农村的关系，体会养老怀育的艰难。
也能思考电影的意义，纪录片与剧情片模糊的边界，创作中的自反性对创作的影响。
后来的故事
那次年夜饭，全家人吵架之后，第二天又一起拍了一张全家福。
王庆丽，这个带着孩子在北京打拼的普通女孩，因为疫情暂时失业，可依然在坚持着。
三舅如今被照顾得很好。
全家人都没有丝毫干涉大鹏的创作。
这是一部难以用类型概括的电影，也可能会是华语电影史上唯一这样创作的电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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